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史话19期之二——我所知道的吴玉如先生
来源:      时间:2013-10-09 16:13:00

 

    著名学者、书法家吴玉如先生(18981982)于我既是师尊,又是父执。家父安寿颐先生(19011968)与吴先生早在上个世纪二十年代即是至交。当时,他们在哈尔滨“中东铁路局”同事。“九·一八”事变后,为不愿沦为亡国奴,二人先后回到北平。“七·七”事变后,又分别辗转到天津定居。吴先生来津后,先在南开大学中文系任教,后又到津沽大学(今河北大学前身)任中文系主任兼教授。家父则在津沽大学任外文系主任兼教授。数十年来,二人彼此以志趣相投,时相往来,成通家之好。前些年,我曾撰写《我所熟悉的吴玉如先生》一文〔原载《南开春秋》(文史丛刊)总第七期〕以志纪念,今再略陈数端,以为补充,亦为通过诸多生活侧面,帮助读者认识一位普通、真实的吴先生。

一、奖励团扇

我的青少年时期是在北平度过的。那时,我还是个中学生,每日课余坚持练习书法,竟至痴迷的程度。亲朋好友见我书艺大有长进,便拿来扇面要我题写古诗词。我少不更事,将此事看得极易,便毫不犹豫地答应下来。岂料有的写得不称心,有的竟然写错了,没奈何,只得赔上扇面重写。真是“事非经过不知难”哩。家母见状,着急地说:“你以后再别写扇子了,我不管赔了。”我数了数废扇面,竟有二十多个,也难怪家母不悦。

该怎么处置这些废扇面呢?扔掉实在可惜。我琢磨了许久,终于想出了好办法。 先生那时教我习字,专用自己从天津带来的墨块( 先生用墨颇为讲究,嫌我的墨块质量不够好),于是,我用 先生剩余的墨块研墨,然后将废扇面逐一涂过,逐成了墨色光鲜、匀润的上佳扇面。事后得知, 先生所用墨块是颇贵重的清代墨块,可惜被我用来涂扇面,真也暴殄天物了。我将这些黑扇面晾干,然后再用金黄广告色在上面写字(如果写得不称心,或者写错了,则再用墨涂黑晾干,重写就是了)。二十多个扇面逐一写好,以晒图纸为底衬,钉于墙壁之上,新颖出奇,增色不少。亲朋好友见了,赞不绝口。一天,吴小如大哥( 先生长子)来串门,看过这些扇面言道:“为什么我父亲的学生中,都是女学生学的像我父亲的字?”听了这番议论,我很是高兴。 先生后来见到墙壁上的扇面,笑道:“也罢,总算不容易呀!今后还要努力练字,不能间断,否则就前功尽弃了。这样吧,我写一把团扇给你,作为奖励。”

二、四平调儿

    吴先生酷爱下围棋。三十年代末至四十年代初,吴先生经常从天津到北平访亲问友或办事,便中即来我家与家父对弈。我多次发现,在弈棋过程中,吴先生若走得顺手,感到惬意,便会不知不觉地哼四平调儿(京剧曲调),而且总是重复那么两句。我想,吴先生平素教育我们兄妹三人,不许学戏,不许唱戏,如何自己反倒默默地哼起来了?其实,人人都需要音乐艺术享受,吴先生亦然。

三、巧事连连

    四十年代末期,我曾经到黄家花园松茂堂中药店(坐落在今西安道北侧)购药。等候包装时,我环视四周,感到店堂内十分清静、幽雅。蓦地,我注意到墙壁上悬挂着几个颇为精致的雕花镜框。令人惊异的是,镜心清丽隽秀、遒劲舒展的正楷十分眼熟,细瞅竟是吴先生所书。我心里纳闷,吴先生缘何为药店写下这许多字?于是悄声向售货人员问道:

    “你们认识写这些字的人吗?”

    “认识。那是我们少东家的老师吴玉如先生。”售货人员答道。

    “你们少东家是谁?”我不禁又问。

    “我们少东家是李鹤年先生,书法也很了得。您是否很喜欢这些字?”

“是很喜欢。”我答道。

“那您找我们少东家问问,看能否求一幅来?”

“谢谢。不用啦!我既认识你们少东家,又认识你们少 东家的 老师 吴玉如 先生。只是不知道 李鹤年 先生是这家药店的少东家。”

四、岂有此理

 吴先生对老母十分孝敬,真个是“晨必省,晚必报”。老母对吴先生也是钟爱有加。吴先生44(抑或45)那年,老母不幸病故, 先生悲痛万分,眼睛哭得红肿。其妹醒生女士遂建议 先生到北平休养一个时期。

    在北平休养期间,吴先生常来我家。一次,吴先生提议带我们姐弟俩去看电影,我们姐弟俩高兴得直蹦高。然而在影片的选择上却出现了分歧:我要看喜剧片,小弟要看武打片,双方争执不下,难以统一。吴先生一看麻烦了,忙道“干脆听我的”,结果选了一部上海生活片,片名如今记不得了,只记得男主角是顾也鲁。我们姐弟俩看后都觉得扫兴,是噘着嘴巴回家的。

    不料六十年代初期重又提起了当年在北平看电影的话题。一天,我见吴先生心绪不佳,为引吴先生高兴,便道:“老师,记得我小时候您曾经带我去看电影,今天我带您去看场电影吧!”谁知吴先生火气很大地说:“什么?太没礼貌了。你带我去看电影?岂有此理。”我见状赶紧声明:“我说错了,还是您带着我去。”结果电影也没看成。从这件小事可以看出,吴先生有时是不大懂得幽默的。

 

 

五、炒芝麻酱

    六十年代初期,吴先生家住马场道照耀里5号。一天,我去吴先生家上课。因为常来常往,所以一位邻居大娘与我很熟,见了我便笑道:“快去看看你的老师吧,炒芝麻酱呢!你吃过么?我活了这么大岁数,也没吃过炒芝麻酱呢!”我一边笑着说“去看看,去看看”,一边想:“我也没吃过炒芝麻酱呀!”推门进屋,只见吴先生系着围裙,摊着双手,望着锅里的芝麻酱,正自一筹莫展哩。吴先生抬头见我进来,像是见了救星,忙道:“你来啦!正好,看看下一步怎么办?”我飞快地瞥了一眼锅里的芝麻酱,笑道:“冻豆腐——没法办()。”吴先生一时不解其意,瞪大眼睛说:“坏了,不能吃啦!”接下来,我给吴先生讲述了芝麻酱的食用方法,以及不能炒着吃的道理。

六、饮食偏好

    据我所知,吴先生最喜欢的食物是牛奶和巧克力。

    吴先生习惯将牛奶煮沸后加糖,随时饮用。昔住马场道照耀里5号时,吴先生每天要订五瓶牛奶。一瓶为半斤装,五瓶就是二斤半。我暗想,吴先生每天饮五瓶牛奶,胃口如何消受得了?而我每天早晨只饮一瓶牛奶足矣,一些科学报道亦主张如此饮量。姑且不论每人每天饮多少牛奶最科学,仅为胃口舒适着想,也不能每天饮五瓶牛奶。这可不是“韩信将兵,多多益善”。

    吴先生爱吃巧克力,书桌上总是放着巧克力。每次去上课,我都给吴先生带些巧克力,吴先生很是喜欢。此外,核桃仁拌白糖是吴先生经常食用的东西。吴先生不大喜欢水果、点心之类。一般来讲,吴先生的饮食比较单调,不喜欢吃的东西很多,再加上牙齿不够好,更有许多东西不能吃。倘若请吴先生吃饭,那是要颇费一番心思的,否则,吴先生许多东西都不吃,岂不白费工夫?因此,最好事先和吴先生商量了再办。

七、两双便鞋

    旧历四月十二日是吴先生的生日,我早就在考虑该给吴先生买什么礼物。这天,我发现吴先生所穿便鞋已然很旧,遂灵机一动,决定来点实际的——买两双新便鞋送给吴先生。我又担心买来的新鞋大小不合适,便事先向吴先生询问了旧鞋的号码,然后到劝业场给吴先生买了两双中式便鞋。

    再上课时,我见吴先生换上了新鞋,忙问感觉如何,不料吴先生竟称新鞋“有些大”,让人好不扫兴。我对吴先生言道:

    (旧鞋)号码是您告诉我的,怎么会大了呢?这双新鞋您已然穿过,劝业场肯定不给换了。没办法,垫上鞋垫将就着穿吧!至于那双尚未穿过的新鞋,由我去给您换双合适的。”

    吴先生听罢,连连点头,表示同意。下课后,我立即取上那双尚未穿过的新鞋赶到劝业场换鞋,之后再将换来的新鞋送到吴先生手中。待赶回家时,已是华灯初上了。为这两双便鞋,我跑了多少冤枉路啊!真是“一将无谋,累死千军”。由这件小事可以看出,吴先生潜心治学并追求书艺,于生活琐事并不挂心,而且生活能力也较差。古今中外多少学有所成、竟至痴迷的人,大抵如此。

八、喜发便笺

    吴先生一向喜欢发便笺。课后总要交我几封信,嘱我代为寄出。虽然我与某些收信人素未谋面,但是却清楚地记得他们的姓名。我估计吴先生每月邮资一定不少。

    昔在北平时,家父、家兄、小弟和我经常接得吴先生发自天津的便笺。我将这些便笺依时间顺序编排、装订成册,并在封皮上标明每册序数。信封则只留封面,亦如法炮制。如此既稳妥地保存了便笺,又便于我随时翻阅、欣赏、揣摩、临习。例如,我曾经归纳“安”字、“瑾”各有几种写法,然后选择自己最喜欢的写法精心临摩。可以毫不夸张地说,我在这方面花费的工夫绝不逊于他人,因而获益匪浅。吴先生多用荣宝斋的彩笺写信,其飘逸洒脱、高雅恬淡的行草,或清丽隽秀、遒劲舒展的正楷,衬于颜色各异的彩笺上,颇为增色。记得其中尚有不少吴先生创作的诗词,映衬之下更显得别有一番韵致。我还发现,吴先生便笺字迹多有变化,往往与其情绪变化有关,这也是合乎书艺规律的。谁知这些颇具审美价值、收藏价值的墨宝,竟于十年动乱期间悉数被抄,那些无知者掠去这些便笺并无用处,于我却是无法弥补的损失。

九、虞美人词

    一天,吴先生将其词作《虞美人》以草书抄录在宣纸上,要我带回去好生习诵,兼临书法。这是吴先生惯用的教学方法。我苦于记忆力衰退,迄今只记得其中这么几句:“十年往事心头恶,反复思量著,思量反复不胜情,朱颜变得白头新,白头辞笔歌当哭,……”以一般文学常识论,填词赋诗都是有本事的,只有作者本人才晓得其命意。这首《虞美人》固然可以读通,但又何以“十年往事心头恶”呢?估计吴先生一定有什么不快之事,然而我却不便询问。

遵照 先生的要求,我以硬笔楷书在信笺上抄录了崔子玉的一篇座右铭。崔子玉,即崔瑗(77142),东汉书法家,字子玉,涿郡安平(今属河北)人。擅章草。惜字迹失传。著有《草书势》。反面则以硬笔草书抄录了 先生的这首《虞美人》。孰料这页信笺 连同吴 先生的《虞美人》宣纸原作在十年动乱期间一起被抄,继而招来一场祸事,而且险些累及 先生。

在批斗会上,一些无知者硬说那篇座右铭反毛泽东思想,而且指称作者是我。对这种“指鹿为马”的行径,我哭笑不得,起初是“徐庶进曹营——一言不发”。那些人拍桌子瞪眼地逼问,我便答道,如果真是反毛泽东思想,那也不是我反毛泽东思想。于是又追问原作者是谁,我说是东汉崔子玉,最 后从吴 先生那儿找来原书,证明确系崔子玉才算作罢,然而原书再也要不回来了。至于那首《虞美人》,也莫明其妙地被诬为反毛泽东思想。为不牵 连吴 先生,我只能承认《虞美人》是自己填的,好在那些人也辨不清我与 先生的笔迹。以 先生之耿介、高傲,面对无知者的胡闹与嚣张,又岂能忍辱?考虑到 先生偌大年纪,加之在家赋闲多年,未曾亲历过政治运动,如何禁得起围攻、批斗的折磨?我绝不能做对不起 先生的事,于是便将一切都应承下来。

十、鹤年师兄

昔在北平时, 先生经常对我提起自己的得意门生 李鹤年 先生。 李鹤年 先生出生于1912年,较我年长13岁,我自应以师兄事之。在我的记忆里, 先生很少称赞谁的字写得好,唯独对鹤年师兄是个例外。一次, 先生手执一把折扇,对我言道:“这扇面上的隶字是李鹤年写的。你要向李鹤年学。李鹤年平时很用功,真草隶篆都来得,而且写得不错。”

我与鹤年师兄首次晤面是在1942年,即 先生在马场道西湖饭店举办个人书法展期间,当时鹤年师兄正在为书法展帮忙。再见面已是十年动乱期间,在 先生家中。记得鹤年师兄身体很是瘦弱,一见我便道“你是安叔的女儿”,可见我与父亲的面容是很相像的。鹤年师兄走后, 先生告诉我:“鹤年到南郊煤厂劳动去了。因为那里环境潮湿,所以多年的类风湿非但未愈,反而加重了。这次是来市里看病。”对于鹤年师兄在十年动乱期间所遭受的折磨、所蒙受的屈辱,及其以书艺追求为心灵慰藉和人生目标的经历,我是在拜读了鹤年师兄所赠《李鹤年书法》一书后,才有了真切了解。那已是1996年冬季的事了。

八十年代中期,我退休赋闲,一度在环湖小学少年书法班执教。一天,我发现一女生未来上课,转天便询问该生为何缺课。该生答道:“我妈把我锁在家里,我出不来。”事后,我对其家长告诫道,(把孩子锁在家里)如遇火灾或盗贼闯入,则十分危险。在这次交谈中,我了解到该生竟是鹤年师兄的孙女,同时得知鹤年师兄卧病在床,便立即前往探视。据我所知,鹤年师兄所患疾病较多,其中类风湿可称顽疾,中西医皆看过,屡治屡犯,多年未愈。其症状是手指关节僵硬和畸型,并伴有疼痛感,难以展卷挥毫。鹤年师兄很会养生,病情稍缓,即到室外打太极拳。

鹤年师兄病逝于2000年,享年88岁。

十一、怀念老母

七十年代某夏。有一阵子, 先生的心情很不好,我一时也猜不透是什么原因。这天,我又去上课, 先生突然对我说道:“今天不上课了,耽误的课以后再补。你陪我去看看老母吧!”我晓得 先生是要到老母的墓地去,连称“可以”,并且 明白了吴 先生近来心绪不佳的原因。

 我陪同吴先生来到程林庄火化场,已是下午时分。吴老夫人的墓地在火化场内,河堤岸上。走近河边,听见流水潺潺,继而看到岸边屹立的灰白色石碑,上面镌刻着“吴太夫人之墓”六字,楷体(先生所书),黑字阴文,庄严肃穆。吴先生来至碑前,紧盯墓碑,一语不发。我向前三鞠躬,以示敬輓之意。回头再看吴先生,依旧驻足原处,不过眼眶里已经饱含泪水。吴先生此时脑海里一定浮现着老母的音容笑貌,内心一定激荡起伏,穿肠蚀骨地怀念老母的舐犊之情吧。这些自然都是数十年前的往事了。人既有生,便有死。生又何喜,死又何悲?话虽如此,人们往往还是喜欢添人进口,而以亲近之人去世为大不幸和可伤悲的事情。前者姑且不论,后者无非是生者与死者在长相守时所培养的深情使然。随着时光的流逝,感情这东西也可能渐渐被淡忘,就像眼前的潺潺流水可以带走一切一样。

时间不觉过得很快。我打断脱缰野马般的思绪,走到 先生身边,轻声问道:“时候不早了,咱们是不是该回去了?先生闻言,轻轻点头,随我踏着夕阳余晖慢慢往回走,只是始终不愿开口讲话。 先生对老母眷念如此,诚不多见。

十二、不幸晚年

先生早年颇讲究衣饰。五十年代在津沽大学任教期间,学生们常在背后说, 先生是教中 文的 老师,从衣着看,倒像是教英 文的 老师。依我之见,教中文的也罢,教英文的也罢,其衣饰的标准实在难以界定和评判。更何况这种界定和评判又往往因人而异,姑且置之弗论。不过,由学生们的品评亦可知 先生当年的衣饰的确是比较讲究的。

先生晚年的衣饰则与当年大不相同。就说冬季吧,毛衣外面时常套着一件黑色布面中式小棉袄,已然很旧,尺寸也显得略小了些。 先生个人卫生习惯很好,时常让我为他拆洗这件小棉袄。虽然我不擅针黹,但是依照原样拆洗还是做得来的。即便是这么一件旧棉袄,穿在 先生身上也显得整整齐齐,干干净净,毫不掩其文人气质、学者风范。

说来 先生的晚年很不幸。十年动乱期问,家中八个书柜的藏书悉数被抄,退还时大部分已残缺不全,找不回来的更是无法统计。与此同时, 先生的大女儿吴同申又突然病倒,而且病得不轻, 先生对大女儿的病情自然十分挂念。我以为,这是 先生晚年生活中最伤心劳神的两件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