旧时代，戏园子里演戏离不开检场人。检场人不属于戏班七行，而归入为演出服务的七科之列。演出时，检场人要及时按照剧情变化摆放或者调整舞台上桌椅的位置；戏里有角色下跪的情节，由他给演员扔垫子；遇特殊的剧目演出时，检场人还要撒火彩。
天津卫戏园子多，检场人自然不少，其中最让人佩服的，那得说孙连生。他是大家公认的检场奇才。
孙连生号仲三，天津人，生于清光绪十年（1884年），卒于1964年。他15岁进魁盛和戏班专学检场，21岁出师后，曾赴哈尔滨、海参崴等地搭班作艺，31岁返回天津，长期在大舞台、大观楼、中国大戏院、共和戏院等园子里负责检场。
孙连生搭过许多戏班，陪伴过众多名角，见多识广的他，因此而熟悉不同演员的演法。他还肯于钻研，时常独自一人到郊外苦练基本功，日积月累，练出了超人的技能。戏台上他抛出去的垫子，时间掐得好、位置落得准，而且正方形垫子四个角绝对不会有哪个角对着观众（垫子角对着观众犯忌）。演《麒麟山》之类的戏，要下跪的角色多。他能在一两秒钟之内，几乎是同时把三个垫子不偏不斜地扔在三个人物的脚下。他一只手的拇指、食指、中指和无名指之间，各挟一个垫子，在用大臂、小臂向外张开的同时，手腕和手指一起向外连续弹动三次，三个垫子便准确地落在各自的位置上。
孙连生自制火彩和撒火彩的技术更绝。他把火纸叠成火折子，撒的时候，用食指、中指夹住火折子底儿，把放在火折子里的细锯末儿与松香末儿点燃撒出去。如果需要连续撒，另一只手还得拿个盛着松香末儿的小茶碗，随撒随添。在撒之前，点着的松香末儿不能冒出火来，待松香末儿一撒出去，火花也随之迸发。
撒火彩是一门特技。火彩撒得好，能够烘托舞台气氛，增强演出效果。倘若功夫不到家或者一时失手，那会闯出乱子来的。1927年中秋节，马连良与朱琴心在天津明星大戏院（后来攺名和平影院）合演应节戏《阴阳河》时，就是因为检场人撒火彩失手，把朱琴心头上所戴用白纸穗制成的鬼发引燃。尽管众人上台帮助扑打，朱琴心的面部还是被烧伤，治疗中又被油彩感染，多日后才痊愈。
火彩如何才能撒好？这要看检场人的“技”和“巧”了。所谓技，就是选准撒的节骨眼儿，使用方法恰当，才能与演员配合默契。所谓巧，就是经验，松香末放多了，撒出去会出现一个大火球；放少了，亮光弱，效果不明显。
火彩，一般是在表现失火的剧情时撒，诸如《火烧战船》《火烧连营》《火烧百凉楼》《火烧博望坡》《火烧绵山》《火烧裴元庆》《火烧余洪》和《盗宗卷》《穆柯寨》《广太庄》《九江口》《别母乱箭》《火焰山》等许多戏里，都要使用撒火彩。孙连生考虑到，这些戏虽然表现的都是被火焚烧，但由于剧情和人物的不同，撒出去的火彩不能千篇一律。经反复琢磨，他对传统技法不断的进行创新。譬如演《火烧连营》，先后三次撒火彩，每次都有所不同。头一次撒出去的松香末引燃出火光，从刘备头顶飞驰而过，像是一座起火的弓形木桥，用以表现大火正向刘备袭来。这种火彩称之为“过桥”。第二次是在刘备扑火的同时，将一团团火球花撒落在刘备跟前，用来表现他丢盔弃甲的狼狈相，此火彩称之为“连珠炮”。第三次火彩最为炽烈，随着刘备颤臂、抖髯、斗眼眩晕和踉跄的脚步，配合紧密的锣鼓点儿，撒出的火彩四下翻飞，继而形成星星点点的火花纷纷下落，刘备一个“硬僵尸”倒下去。这种火彩称作“冲天一盆花”。孙连生创造的这一系列火彩，渲染了连营的风火气势，把刘备扑火被烧、惨败溃逃的过程，层次分明地展现出来。
在一些闹妖戏里神仙、妖怪之类角色登台，或者神怪精灵变化形体的时候，一般也要撒火彩。诸如《百草山》中土地爷变小炉匠，《泗洲城》中观音变作老妇人，《问樵闹府》中土地爷变成樵夫，《金钱豹》中豹精变书生，《五花洞》中蝎子精变作潘金莲、蝎虎变作武大郎，等等。在变化时，突然从戏台一侧划过一道火光，随即烟雾升腾，妖形变化在烟雾迷漫中完成。孙连生撒火彩，凡神仙出场，用的是“佛光”彩，光芒四射，表示佛光神气；精灵鬼魂之类出场，撒的则是时隐时现的蓝光彩，用幽冥鬼火象征妖魔鬼怪邪气。当年孙连生经常使用的火彩，有“过梁”、“托塔”、“吊云”、“左右转火龙”、“回头望月”、“盆花”、“火龙绞柱”、“月亮门”、“连珠炮”等不下几十种。他从配合剧情需要和演员的身段表演入手，有选择地加以运用，为演出增光添彩。
人们说起孙连生撒火彩，记忆最深的是在小丑小旦合演的《小上坟》那出戏里。当剧中人肖素贞手托祭盘上坟烧纸，唱完“就地放下千张纸”的时候，把祭盘放在地上，然后一撤步，腾出空间便于撒火彩。这时孙连生站在下场门，脸朝里背着身子把松香末从手里撒出去，流星般的小火龙顿时在舞台上空划出一道光亮，不偏不斜，正好落在刚才放在地上的祭盘里，把盘中的纸张引烧，令台下观众喝彩不止。试想，如果不是检场人技术高超，怎么可能站在侧幕边上背着身子就能把祭盘里的火纸点燃？
孙连生，梨园中奇人也。
作者简介：
甄光俊：天津市艺术研究所研究员、天津市文史研究馆馆员、天津市“非遗”保护协会常务理事、天津市文艺理论学会理事、天津市南开区作家协会副主席
本文发表于《南开文艺》第100期
